◆無聲戲
至今我們掌握的關于昆曲鼻祖顧堅的資料,源自于魏良輔的《南詞引正》第五條,一共不滿兩百個字:“腔有數(shù)樣,紛紜不類,各方風氣所限,有昆山、海鹽、余姚、杭州、弋陽……惟昆山為正聲,乃唐玄宗時黃番綽所傳。元朝有顧堅者,雖離昆山三十里,居千墩,精于南辭,善作古賦。擴廓鐵木兒聞其善歌,屢招不屈。與楊鐵笛、顧阿瑛、倪元鎮(zhèn)為友,自號風月散人。其著有《陶真野集》十卷、《風月散人樂府》八卷,行于世,善發(fā)南曲之奧,故國初有‘昆山腔’之稱”。
關于顧堅,南京大學吳新雷教授在《昆曲大辭典》中補充了一句:“清順治刻本《重修顧氏大宗世譜》列有昆山顧堅一支的世系表,說他是‘國子生’(秀才)。族伯顧敬是詩人,但生平事跡無考。”
1960年夏天,吳新雷在北京拜訪文化部訪書專員路工,路工先生把他在明末昆山人張丑的手抄本《真跡目錄》中新發(fā)現(xiàn)的魏良輔《婁江尚泉魏良輔南詞引正》拿了出來。《南詞引正》全文僅有一千多字,但吳新雷敏銳地感覺到了這件資料的珍貴,請錢南揚教授作了校注,編發(fā)在《戲劇報》1961年第7期、第8期合刊上,引起了昆曲界的轟動。蔣星煜、黃芝岡、顧篤璜、董每戡等人紛紛撰文考證,把昆山腔——昆曲起源的歷史,從明代中葉向前推到元代末年。
然而,在茫茫史海間,顧堅的資料再也無法尋覓,哪怕是一鱗半爪。始終有人懷疑顧堅的真實存在。理由有兩條:一是各種昆山地方志都不載顧堅其名,明清時期昆山人的著作也只字不提顧堅;二是《南詞引正》中的顧堅僅僅是孤證,魏良輔把黃番綽和顧堅抬出來,是在給自己成為“曲圣”造勢。
近來,有一位顧姓無錫游客在參觀千燈鎮(zhèn)顧堅紀念館后,心情十分激動。他告訴工作人員說,他們的這一支顧氏,就是從昆山遷往南通的。生活在元末的顧堅,正是他們的先人。不久,我有機會讀到了《南通顧氏宗譜》(顧祖培等纂修,民國20年,南通翰墨林鉛印本),其中果然列有顧堅一支的世系表,并且說明南通顧氏是“元季兵亂時”從昆山遷往南通的:“元末避兵亂自吳郡寓居高郵,旋遷通州,居于城西。”
顧氏宗譜對于始祖的記載有兩種方式,或者以東周時期的安朱為始祖,或者以南朝梁、陳之間的文字訓詁學家、史學家顧野王為始祖。由《南通顧氏宗譜》可以清楚地看出,這一支顧氏家族,如果以安朱為始祖,顧堅當為第四十一代。
顧堅實有其人是不容置疑的。即便根據(jù)有限的資料,我們也可以勾勒出他的家族背景和個人形象。顧堅生長在一個知書識禮的家庭,早年考中秀才,后迷戀文學和戲曲,“精于南辭,善作古賦”。不僅在千燈鎮(zhèn)潛心鉆研,也常常外出交友,與藝術家們切磋技藝。顧堅的生卒年月不可考,但從他相交的朋友楊維楨(1296-1370)、顧阿瑛(1310-1369)、倪瓚(1301-1374)等人推算,他從事戲曲活動的時間,當在元末至正年間,比活躍于明嘉靖、隆慶間的魏良輔大約早兩百年。
顧堅自號“風月散人”,這讓人想起蘇軾的話:“江山風月,本無常主,閑者便是主人。”或許他愿與“風月主人”的倪瓚一樣,借散曲感嘆歷代興亡,追求閑適自在的樂趣,所以不再追求功名,終日寄情于戲曲,散淡處事。這恰恰是符合“水磨腔”特征的。顧堅的著作《陶真野集》、《風月散人樂府》僅存書目,無法窺見他的藝術才華。然而魏良輔說他“善發(fā)南曲之奧”,名聲之響、影響之大,連元末著名將領、中書丞相擴廓帖木兒都“聞其善歌”。偏偏顧堅還不是人們想象中的文弱,竟“屢招不屈”,絲毫也不給擴廓帖木兒面子。從另一面看,恰恰由于顧堅學識淵博,功底深厚,乃至將近兩百年以后,魏良輔還在《南詞引正》中為他記上厚重的一筆。
所謂“陶真”,是宋元明民間說唱技藝的名稱。南宋西湖老人《繁勝錄》記載:“唱涯詞只引子弟,聽陶真盡是村人!泵鞔锶瓿伞段骱斡[志馀》卷二十也有記載:“杭州男女瞽者,多學琵琶,唱古今小說、平話以覓衣食,謂之陶真!庇纱丝梢姡疤照妗笔敲耖g藝人隨口說唱的一種樣式。盡管迄今為止沒有任何材料可以證明陶真與昆曲的關系,然而我們從一個側面可以看出,顧堅“善發(fā)南曲之奧”,是發(fā)軔于民間說唱藝術的。他居住在千燈古鎮(zhèn),酷愛說唱音樂,必然與鄉(xiāng)俚野調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
昆山的各種志書中都不見顧堅的名字,這毫不奇怪。歷代的修志編史者大多尊崇詩文、鄙視戲曲,而文學家也往往不屑與伶人戲子為伍,輕易不會給他們作傳。只有身為民間樂工曲師兼醫(yī)生的魏良輔與顧堅社會地位相仿,又志趣相投,才為之寫下那一段文字。何況,顧堅是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后,才被人們找出來,戴上“昆曲鼻祖”桂冠的。假如沒有《南詞引正》的發(fā)現(xiàn),或許至今仍然被淹沒在泛黃的故紙堆里。
◎陳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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