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2006年出版長篇章回體小說《生死疲勞》后,作家莫言較少有作品問世。近期,他歷時三年寫成的最新長篇《蛙》由上海文藝出版社出版!锻堋吠ㄟ^講述從事婦產(chǎn)科工作50多年的鄉(xiāng)村女醫(yī)生“姑姑”的人生經(jīng)歷,反映了新中國近60年波瀾起伏的農(nóng)村生育史,成功塑造了一個感人至深的婦科醫(yī)生形象。
中國計劃生育史是復雜和充滿爭議的,不過莫言并不想把小說卷入到這些紛爭中,在12月11日上午上海錦江飯店接受記者的獨家專訪時,他表示,作家應該有直面尖銳社會問題的勇氣。但寫作歸根到底是寫人,表現(xiàn)人!皩憽锻堋返臅r候我變得很謙卑。之前,我總在借小說炫技,但現(xiàn)在,我開始降低調(diào)門,回到最樸素的狀態(tài)。我把自己當罪人寫!锻堋肪褪沁@樣一個開端,作家就得寫靈魂深處最痛的地方!
“用幽默筆調(diào)寫沉痛人生,是我從生活中提煉出來的經(jīng)驗”
記者:小說關注敏感的計劃生育問題,用輕松的筆調(diào)寫出非常沉痛的現(xiàn)象。書中寫王仁美被強制墮胎意外身亡,還有姑姑率領小獅子水上追捕王膽的章節(jié)充滿了喜劇性,同時讓人讀后又有欲罷不能的強烈的痛感。遺憾的是,隨著故事情節(jié)往前推進,這種充沛的閱讀張力沒有再維持下去。我們說嚴肅的喜劇,都包含了一種崇高的悲劇精神。在這本書里,感覺這種悲劇性給過于喧囂的喜劇感消解了。對此,您怎么看?
莫言:用輕松和幽默的筆調(diào),寫沉重、痛苦的人生,實際上是我從多年生活中提煉出來的一種經(jīng)驗;厥讕资陙斫(jīng)歷的現(xiàn)實生活,我本人的感受就是這樣的。其實,老百姓的生存又何嘗不是這樣。在他們沉痛的生活內(nèi)核之外,你總能看到飽含民間智慧的幽默的“外殼”。無論歷經(jīng)多少肉體的、精神的痛苦,借助于幽默的、輕松的,或是阿Q的精神。他們才能獲得幸福的感覺,才能汲取到一種生活下去的勇氣和力量。
小說的后半部,故事開始進入當下生活,也就是進入了一種相對荒誕的生活狀態(tài),隨之而來的就是悲劇精神的消解。雖然我們依然能感覺到那種痛感,比如敘述人蝌蚪退休后從北京回鄉(xiāng)定居,發(fā)現(xiàn)觸目所及已不再是他記憶中的高密東北鄉(xiāng)的印象。而他曾經(jīng)如此熟悉的形形色色的人物,也發(fā)生了很大的改變。他同時痛苦地回想著種種不堪回首的個人經(jīng)歷。這些都不無痛感,但都充滿了荒誕色彩,F(xiàn)在的社會太豐富,生活的變化太快,人的感受也越來越遲鈍、麻木。對此,我也無能為力,因為這就是我們的生活。
記者:用書信體這一歷史悠久的小說模式,是《蛙》的一大特點。這給小說敘事帶來了便利,同時也意味著必得給敘述人寫信或者是寫小說找到一個強烈的動機。小說中,日本友人杉谷義人鼓勵蝌蚪以寫信的方式告訴他姑姑的故事。這不失為一個很好的動機,但我感覺不夠強烈。相比之下,蝌蚪以自己的經(jīng)歷“現(xiàn)身說法”,渴望悔罪,或許是一個更強烈的動機。遺憾的是這不是小說的主體。正因為此,我感覺書中蝌蚪給杉谷義人寫的信和他講姑姑的故事兩個部分,在形成一種間離效果的同時,也給人感覺有些游離。
莫言:2002年我剛開始動筆寫這部小說時,并沒打算用書信體。當時寫的初稿是,我作為一位劇作家在劇場觀看一部舞臺上叫做《蛙》的話劇,在觀看的過程當中,我在回憶、聯(lián)想,中間接受記者的采訪,同時接到小說的人物原型姑姑的長途電話,她對我提出批評和指責。但寫了十幾萬字之后,我就覺得太復雜了,給閱讀帶來障礙,于是放棄,另寫了《生死疲勞》。直到三年多前我才重新拾起這個小說,我想應該盡量地使這部作品回到樸素的敘述。所以最終采用書信體的結構,但是在最后末尾還是用了話劇的形式,把樸素的敘述讓它插上兩個翅膀,因為這個話劇里面注入了很多超現(xiàn)實的元素。
看小說的主體部分,我們就會發(fā)現(xiàn),蝌蚪剛開始給杉谷義人寫信,就是要告訴他姑姑的故事。但信寫著寫著,他就不由自主地把自己放入進去,借機抒發(fā)。到最后,講述他自己的故事的沖動,甚至淹沒了講姑姑傳奇經(jīng)歷的熱情,姑姑的故事反而變成了一種附帶。說到動機,或許你還會問我為什么把寫信對象設置成一個日本友人。有人以為他的原型是大江健三郎。其實不是。我讓蝌蚪寫信給外國友人,只是說明了一個常識。我們不會把內(nèi)心的隱秘告知自己特別熟悉的人,離自己遠的人,卻很有可能成為傾訴的對象,因為他不會對自己構成威脅。
“懺悔的最好方式就是熬著,忍受各種各樣的煎熬”
記者:小說中的“姑姑”讓人印象深刻。但她扮演的更多是一個時代代言人的角色,自身幾乎是沒有主體性的。之所以我會有這樣的印象,是因為從一個鄉(xiāng)村接生員,到成為計劃生育政策的忠實執(zhí)行者,再到晚年的悔悟,姑姑幾重身份和角色的轉換之間缺少必要的過渡。我想這可能跟敘述人蝌蚪的限制性視角有關,就像您自己所說的為了表現(xiàn)長達六十年跨度的故事,只能摘取姑姑人生的精彩片段。然而,片段是精彩了,但連接片段的線索卻斷了。您以為呢?
莫言:這是小說的矛盾。因為著力于塑造人物,太多展示時代背景,就會偏離主題,顯得沒必要。寫小說第一稿的時候,這種轉換和過渡比較弱。盡管,姑姑到晚年也有些變化,她做的一些“違規(guī)”行為也透露了她復雜的內(nèi)心世界。所以,在劇本里面,我對姑姑的角色轉換做了補充展示。姑姑跟蝌蚪一一回憶了三個女人臨死前的話。通過三個女人瀕臨死亡時的三句話,表現(xiàn)了三種心境。一是刻骨的仇恨,一是無奈和痛苦,一是讓人聽之欲哭的謝意。姑姑也由此意識到生命的可貴。
姑姑經(jīng)歷了各個不同的歷史時期,她身上強烈體現(xiàn)了那個時代的特征。從這個意義上看,我們可以說她扮演的是一個時代代言人的角色。其實,不僅是姑姑,我們那代人都有過類似的經(jīng)歷。一切聽從黨和國家的號召,黨和國家要求我們做出犧牲,我們不假思索就會這么做,有了這么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和借口,自己個人的意志就給消解掉了。姑姑迅速地從接生員轉入計劃生育執(zhí)行者的角色,也就很好理解。
記者:敘述人蝌蚪這個人物融入了不少您自己的情感體驗和精神歷險。這個形象之所以重要,不僅在于他是敘述人,是他的講述串聯(lián)起了整個故事。還在于正是透過這個人物,您毫不留情地剖析了當代知識分子卑微的靈魂。但遺憾的是,在給杉谷義人的信中,我們看到了蝌蚪的“反思”和“懺悔”,在講故事的正文中,讀者看到的卻是一個像話癆一樣沉浸在故事的講述中,不斷退縮和妥協(xié),缺少反思能力的蝌蚪。我想,您是否有意在雙重文本中塑造出不同的蝌蚪形象?
莫言:小說寫了計劃生育的歷史,也寫了一代人的共同經(jīng)歷。蝌蚪所經(jīng)歷的種種歷史事件,我也親歷過。因為這種重合,我更能感同身受。在我們這一代人這里,懺悔,已變成一個很時髦的名詞。其實,滿口懺悔想著舒緩自己的罪過,這本身是一種虛偽的表現(xiàn),因為懺悔并不解決任何問題。蝌蚪顧念自己的私念,為個人的名利,結果使已懷有六個月身孕的妻子死在了手術臺上。到了晚年,他貌似對此有悔悟,但還是做了有悖人倫道德的事情,讓侄女輩的陳眉代孕生了一個男孩。盡管這是小獅子在他不知情的情況下做出的一個舉動,在經(jīng)歷過一番思想斗爭以后,蝌蚪說服了自己,心安理得地接受了這么一個事實。他既滿足了自己想要兒子的潛意識,又滿足了自己贖罪的心理需求。然而,這對陳眉造成的痛苦可想而知,這在《蛙》的劇本里得到了很好的體現(xiàn)。相反,姑姑有一句話說得很到位。她認為死不是一個贖罪的方式,善行也不是,懺悔的最好方式就是熬著,忍受各種各樣的煎熬。
“當下生活不僅是當下的,它也是激發(fā)我記憶的活力”
記者:迄今為止,您的作品多圍繞歷史和家族故事的敘述展開。聯(lián)系到您在《蛙》中涉及的一個事實,計劃生育帶來的直接影響,就是現(xiàn)在很多“80后”、“90后”的孩子成了獨生子女的一代,這也就意味著以往那種復雜家族關系的崩潰、瓦解,同時也意味著他們將很難親近和理解錯綜復雜的家族小說。因此,您是否擔心家族小說在不久的將來會消失,最終只是成為人們?nèi)蘸笙胂筮^往的“記憶”?
莫言:小說從根本上說寫的是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家族小說也是,只不過更錯綜復雜。在很長一段時間里,家族小說曾是一個時代敘事的主流,此后或許會成為邊緣的存在。就像曾經(jīng)出現(xiàn)的革命戰(zhàn)爭歷史小說,新歷史主義小說等,這些類型都曾引領風騷,而今俱往矣,但并沒有滅絕。家族小說同樣如此,年輕的一代依然會寫到家族故事,但那將是他們心目中的家族,或是他們虛構的家族故事,將會呈現(xiàn)出怎樣的面貌,我們只好順其自然。
其實,不說是家族小說,小說的命運也讓人擔憂。西方有人預言,小說再過二十年就要滅亡。這沒什么好奇怪的,但我堅信文學不會滅亡。因為文學本質(zhì)上是一種語言的藝術。我們?nèi)祟悷o論發(fā)展到什么時候,都離不開對語言的使用,我們需要運用語言來講述故事、表述情感,自然就有文學性的訴求,它不僅滲透在小說、詩歌、書信等傳統(tǒng)的文學樣式中,在電影、博客等新興樣式里依然有文學性的存在。而文學的精神更是永恒的存在。因為不管時代怎樣變遷,它的基本訴求永遠都是讓人生活得更好。
記者:作為一個有社會責任心的作家,您的寫作難免觸及當下的生活,對現(xiàn)實有所反映。您現(xiàn)在的生活狀態(tài),距童年記憶中的生活已經(jīng)非常遙遠,而離所謂生活的真實又未必太過切近,在這樣的情況下,怎樣保持對現(xiàn)實的敏感?您卓絕的想象力,能克服和超越現(xiàn)實的阻隔嗎?
莫言:的確很有挑戰(zhàn)性。不管是體驗,還是想象都不能解決所有寫作的問題。比如我寫男性性工作者,曾有出版社的編輯帶我去旁觀過他們的生活。然而,這種了解是非常片面的,落實到寫作上,只能是浮光掠影的描寫。因為我沒跟他們密切接觸過,即使接觸了,也沒辦法獲得他們的心理體驗。所以,所謂的觀察、體驗只能解決表面性的問題,技術性的問題,作家的限度就表現(xiàn)在這里。從這個意義上說,一個作家不可能是萬能的,他只能寫自己的一畝三分地,誰沒有自己的一個高密東北鄉(xiāng)呢?
作家如此,批評家也是,一個從小在都市里長大的批評家,要說對鄉(xiāng)土題材有多么透徹的理解,我不相信。反過來,一個在鄉(xiāng)村長大的批評家,即便在城市里生活了二三十年,也不見得能對都市題材認識得多深,評論得有多到位。然而,我想說的是,一個中年人眼里的當下社會或許未必切近,但它同樣呈現(xiàn)出一個有價值的世界。對我來說,當下的生活不僅僅是當下的,它也是激發(fā)我過去記憶的一種活力,它會賦予我過去的生活一種新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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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蛙》故事梗概
小說以婦科醫(yī)生“姑姑”的一生經(jīng)歷為主線,講述施行30多年的計劃生育政策在民間的影響。作為高密東北鄉(xiāng)遠近聞名的婦嬰名醫(yī),在計劃生育高潮到來時,讓已生育的男人結扎,讓已生育的懷孕婦女流產(chǎn),成了姑姑的兩件大事。她在鄉(xiāng)親們心目中成為魔鬼一樣的人物。退休之后,她的想法發(fā)生了變化,她把想象中的那些她引流過的嬰兒形象描述給丈夫——一個民間泥塑藝人,通過他的手,捏成泥人,祈愿用這種方式來彌補她對那些沒能來到人世的嬰兒的歉疚。
作者:傅小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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