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在首都圖書館借書,把借書卡遞給工作人員時,她緊張得心都快跳出嗓子眼。因為她冒充了姐姐。
她不得不假扮別人。辦一張借書卡,需要戶口、身份證、學生證中的任意一個。可她一個也拿不出來。
她叫李雪,今年15歲。可這個名字只對家人有意義,在法律上,這個“李雪”并不存在。因為是超生“二胎”,15年辦不下戶口,因為是“黑戶”又交不起借讀費,她沒上過一天學。
她的慌張,她的孤獨
在北京南二環(huán),從雙向8車道的永定門立交橋往南,鉆過黑黑的鐵路隧道,見著一大片破矮的平房。胡同縱橫交錯,大雜院東凸一塊、西凸一塊,像孩子隨手搭的積木。經過破舊的縫紉機商店、3元測血糖的小診所,再走過一段貼滿了無痛人流、婦科廣告的廢墻,就到了她家。
她家?guī)缀踬N著“長”在鐵路邊,老院子,三間正屋快塌了,屋頂長滿野草,梁上長著黑木耳。父母住西廂房,兩姐妹住在兩間坡頂房。
一家四口人,爸爸李鴻玉、媽媽白秀玲、姐姐李彬,還有她。李鴻玉常常痙攣,“犯病時全身像萬條鋼筋拉扯著,眼睛皺在一堆,跟兩個小花卷似的,腮幫子深深下陷”,醫(yī)生的鑒定書寫著:先天性肌肉強直。白秀玲的左腿因為小兒麻痹癥落下殘疾,每走一步就在空中劃出一個“Z”字,可她的臉很清秀。姐妹倆健康、漂亮,只是妹妹李雪稍稍胖些。
第一次見到這家人,他們都穿著新衣服,媽媽是印有阿迪達斯紋樣的粗糙化纖運動服,爸爸是藍格子襯衣外加毛背心,倆孩子都穿著紅衣服,像過年。家里干凈極了,電視機、冰箱都蓋著花布,甚至連每個杯子都蓋著小方巾。我告訴自己,下次來一定不能提前打電話。
我在彎彎曲曲爬行在墻壁上的電線邊坐下。李鴻玉不停地讓大女兒跑來跑去地拿討戶口的告狀材料,滿口道地北京話。復雜的官司攪得我一頭霧水,插不上話。
李雪站在角落,遠遠地看著我。我每喝一口水,她都去續(xù)一次熱水。
我小心地問她:你真的一天學沒上?她點頭。我的問題再多一點時,她總是“嗯,是的”,回答很簡單,每答一句就看她姐姐一眼,兩手不停地拉扯袖子,就像粗心的裁縫做短了一截。
我問她喜歡什么電影,看過《阿甘正傳》嗎?
“那個跑呀跑的人!”她說。
每個問題都像在擠牙膏。她爸看出我面帶難色,解圍道:“這孩子籠子里長大的,見生人‘杵窩子’(內向),處久了就好了!
我不得不結束這次艱難的采訪。父女三人送我到大街上。李雪離我最遠,我知道,她故意的。
車上,我在猶豫要不要再去,這孩子心挺緊的。
第二次去她家前,我備足了功課。在MSN上,我逢人就問:15歲孩子該是什么樣?回答五花八門:叛逆,早戀,殘酷青春,迷星座勝過生肖,愛裝大人樣兒。我觀察大街上半大不大的青春期孩子,染發(fā)、鼻環(huán)、夸張的衣服、冷漠的表情。但這些好像都離我第一眼看到的李雪很遠。最后在網上“15歲吧”,我找到列有100個問題的心理測試題。
我信心滿滿地帶著這100道題和一盒巧克力去了她家。我想,喜歡《阿甘正傳》的人,多半記得那句巧克力和人生哲理的臺詞。
白秀玲兩手沾著面粉,在廚房和面。廚房很干凈,鍋底、水壺蓋子都用鋼絲球擦得亮亮的。屋里的大小件還是那些花布蓋著。李鴻玉在睡覺,說天冷,容易犯病。
李雪慌亂地關了電視,趕緊給她姐打電話。不到10分鐘,李彬騎著車回來了,鼻尖凍得紅紅的。
李雪坐我對面,李彬坐在床上。爸爸坐在遠一點兒的椅子上。
“你是什么星座?”她茫然地望著姐姐,“什么叫星座?”
“10年后,自己會在哪里?”她顯得委屈樣,“想不出來!”
“最害怕的東西?”她又看她姐!八鹿,她怕《午夜兇鈴》!崩畋虼f。
“如果著火了,你第一個要抱走的東西是什么?”這次干脆,“書!”
問題冗長,甚至有的很無聊:愛不愛坐過山車、吃不吃冰激凌、喜歡榴蓮嗎、血型是什么……我開始恨這個所謂的“葵花寶典”了。
李鴻玉見我凈問些跟討戶口沒關系的話題,幾次欲言又止,不安地坐了一會兒,站起來說,要出去走走。
我得接著問啊。
“如果有個討厭的人,你要怎么對付他?”“不理他!”
“人誤會你,你怎么辦?”“沒人誤會我!
“夏天喜歡穿裙子,還是褲子?”“大了沒穿過裙子!
“容易感動嗎?”“不容易!
“容易相信別人嗎?”“不相信!”
“你會為別人做自己不喜歡卻能幫助別人的事嗎?”“不會!”
當我低頭看下一個問題,再抬頭時,李雪已經從離我最近的椅子,坐到了他爸的那把椅子上。
我只好停下來。100個題問了不到40個。很多問題還沒來得及問:相信一見鐘情嗎、想過自殺嗎……
我們談話中間,白秀玲一直手沾面粉,進進出出。從她嘴里,我知道了李雪的一些情況。
她從小在鐵路邊長大,可從沒坐過火車。她是北京人,可沒去過故宮、長城,只是在“不收錢的天安門廣場走走”。
她家離天壇很近,可她沒去過,因為“門票要15塊”,盡管她早就知道,天壇有跟她床頭呼啦圈一樣圓的回音壁。
聽說朝陽公園有表演,她買票第一次進了公園,可表演還要再花20元門票,她氣壞了,沒進去,“真蒙人!”
她有4個朋友:兩個外地的,一個不到兩歲,還有一條狗。
兩個朋友是以前租他們家正屋的外地生意人的孩子。后來房子快塌了,人就搬走了,如今也回浙江、四川老家了。沒有電話,也多年沒聯系。
3個孩子都差不多光景。她最喜歡和浙江孩子坐一張桌,在房間昏暗的燈下,讓朋友媽媽給她倆聽寫生字;貋硭龑Π仔懔嵴f:“媽媽,你也學點文化!
她還從四川孩子那里學到了一句四川話,回家現學現賣,對爸爸說:“你這個瓜娃子!”
如今,她沒了伙伴,閑時在院里畫房子跳,或者拿兩個凳子支著,跳橡皮筋。她技術很高,能一口氣“編5朵花”。
偶爾,鄰居孩子周末找她玩接龍游戲,接的不是成語,是電視劇名字。一個說《心靈密碼》,一個接《馬大帥》……李雪總是輸,因為鄰居孩子什么都知道,連“周渝民和大S是一對兒”都知道。偶爾,她也問人家:香港電視劇里,條子她知道指警察,可“誰是誰的馬子”、“誰是誰的凱子”,啥意思?
今年夏天,她多了一個朋友,胡同里不到兩歲的欣然。欣然爺爺每天早上9點半推著童車來她家,跟上幼兒園一樣準時。剛學說話的欣然追著她喊“小嘟嘟”(小姑姑),她上廁所,小家伙也跟著。
欣然喜歡跟她捉迷藏,她要出門買菜,小家伙拿手捂著臉假哭,偷偷從手指縫里看她的表情。于是,她很得意自己是一個“重要人物”。
她最忠誠的朋友叫“虎子”,一條前腿殘疾的狗。采訪中,虎子不時把下巴擱在她大腿上,眼巴巴看她。她不理,它就拿前爪撓她的小腿,提醒她要注意自己。
可她總折磨虎子。一聽鄰居家孩子說學校又組織去郊區(qū)采摘了,參觀博物館什么的,她就跑進屋,一邊嘀咕“煩死了,煩死了”,一邊把虎子的長耳朵翻卷過來,蒙住它的眼睛,再把它的臉搓成一堆,弄得滿臉褶子,“活把虎子整成一沙皮狗”。無聊時,她常拿手捧著狗肚子晃蕩,虎子嚇得孩子似地“嗚嗚”叫。
她養(yǎng)過一盆花,是姐姐同學給的,她每天“非常仔細”地澆好幾次水,花給淹死了!八褪情e得慌!”她媽說她。
她每天陪媽媽買菜,路上經過一師附小,看到上學、放學的孩子,她跟媽媽說,我特難受!
每天下午,白秀玲能聽到她在終日不見陽光的自己房間,怪聲怪氣地讀英語。有時候,她一會兒裝男聲,一會兒裝女聲,自己跟自己對話。她拿出課本給我看,男的叫邁克爾•貝克,女的叫杰里米•肖特。
生在這家,困在這家
李鴻玉回來了,跟我嘮叨起“正事”。
夫妻倆都是老北京。上世紀80年代初,李鴻玉在一家皮毛廠上班,工作是劃拉皮子,他管自己叫“裁縫”。一次因為感冒,他到醫(yī)務室開條去醫(yī)院看病,看完病回來,被頭兒算作遲到,扣掉了副食補貼5元。他不服,拿著條子跟人理論,沒人理會他。
于是他上北京市總工會、北京市二輕局告狀,5塊錢討回來了,他的工作從“裁縫”變成了掃廁所。
1985年,大女兒李彬出生。頭兒說,你老婆一個瘸子帶孩子挺不容易,你先回家照看照看再回來。從此,他就回不去廠子了。
白秀玲在一家釉料廠看門,正式工。聽胡同里傳言:國家對殘疾人有特殊照顧,生下頭胎,隔4年可以生二胎。1993年,李雪出生。正坐著月子,廠里來了信,她被開除了。李鴻玉又去廠子理論:按國家規(guī)定殘疾人不能隨便開除,“倆殘疾人倆孩子,沒收入讓人活不活?”領導一揮手,“去,去,財務領三個月工資去!”
他沒去領工資,“拿了錢就認了理,咱不能拿,讓它虧著咱!”出了門,夫妻倆再沒邁進廠子一步,他們恨!
李雪出生的第二個月,去派出所上戶口,不給辦。理由是,按照《北京市公安局派出所辦理常住戶口登記工作程序》,要有出生證、母親的戶口和身份證、生育指標證明,孩子才能落戶。李雪沒有計劃生育部門出具的生育指標證明。要這個證明就要先交超生二胎的罰款(社會撫養(yǎng)費)5000元。
但李鴻玉認定,國家規(guī)定了任何地方都不得自立法規(guī),限制超計劃生育的嬰兒落戶,“交不交罰款都得辦戶口,罰款和辦戶口是兩回事,罰大人不罰孩子”。再說,他交不出那5000元。
他們到處討戶口。公安部門、計生部門、政府信訪辦,每星期去一趟。有的單位連看門的都煩他們,見他們來了就吼:“滾!裹什么亂!該干嘛干嘛去!”
李雪出生后第二年的年三十兒,他們還抱著孩子四處告狀。這家關了門,再去那家。一個值班的看不過眼,掏出一百塊錢往李雪身上塞,“過了年再來吧!”
夫妻倆就怕過年,“富家兒過年,窮家兒過關”。春節(jié),他們家沒貼過對聯、沒掛過燈籠,沒放過鞭炮,兩姐妹也沒從父母手里得到過一分錢壓歲錢!吧踔劣幸荒瓿,家里所有錢加起來不到10塊!”
翻了新年,依然是告狀、討生計。李雪7歲時,因為沒戶口,學校不收,要讀可以,交借讀費,一年一萬。
因為老告狀,他們成了某些人眼里“討厭的人”。有個什么動靜,他們就屬于特別關注對象,大門鎖芯莫名被拔,殘疾車輪子里塞著細鐵絲。
他們戲稱自己是“熊貓”。李鴻玉一出門,就有人拿報話機喊:一號出來了,跟上!李彬說,她是三號。
李雪小時候很害怕警察,見了“大蓋帽”就哭。后來不怕了,見多了,每年一撥人,性格活潑的警察還常拿姐妹倆開玩笑,哄她們。
去年秋天,開大會,一個“守”他們的年輕警察覺得特無聊,就對李雪說:走,叔帶你去香山!她樂壞了,二話沒說爬上110的車。遇上紅燈,就拉警笛,一路呼嘯去了香山,她一口氣爬上了頂。這是她出的最遠的門,是她人生唯一的“長途旅行”。
還有警察給她帶來六年級試卷考她,甚至要她寫了15年來的第一篇作文,題目是《秋天》。
旁人看著他們家也覺得怪,各種傳言像風一樣刮進胡同!八麄兗矣芯癫!”“父母賭氣不給孩子讀書,心黑呀!”“他們拿孩子賺錢,賣孩子呢!”
李鴻玉氣得抽搐不止,他恨,恨得“吃人的心都有”,更恨自己沒有好身體。恨極了,就躲被子里,阿Q一般罵那些人是“小貓小狗”。
跑了幾百次相關部門也沒討來戶口。1998年,他們開始打官司,告計生和公安部門。李鴻玉不太會寫字,挺平常的字“拿筆就忘”。第一張狀子,在法院門口的律師事務所請人寫的,花了50塊錢。第二年的第二張狀子,漲到了100塊。
后來李彬寫狀子,李鴻玉在監(jiān)護人一欄簽上名。有一次,他正簽名,犯了病,手跟鐵疙瘩樣緊緊縮成一團,家里人一點兒一點兒塞棉花才讓手慢慢張開。還有一次,他在法庭上犯病,說著說著嘴巴就陷進去了,法官只好宣布停下來,讓這一陣過去再接著開庭。
起訴、申訴、上訴,十多次,官司總是敗。李鴻玉想找個好律師給看看,他開著殘疾車突突地滿大街轉悠,只要看見新開的律師事務所就進去。一聽說告政府的,打行政官司,沒人接,“連開個價的都沒有”。
他們也去前門的法律援助中心,可人家只援助民事案件,不援助行政案件。他們四處寫信,甚至給“中央電視臺的那個撒貝寧”也寫過信。為了上網求助,李鴻玉還管街坊借了4000元買了臺電腦。
官司一打就是10年,見風長的李雪一躥就成了家里女人中間最高、最重的。李鴻玉成了家里最輕的人,96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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