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14日,戛納電影節(jié)的組織者安排了一場新聞發(fā)布會,評委會第一次正式集體亮相。新聞發(fā)布會上,主持人向所有評委提出了同一個問題:你們對擔任戛納電影節(jié)評委有什么感想。由梅格·瑞安開始,評委們掀起了一股熱烈的學習氣氛,紛紛表示自己是抱著學習心態(tài)來戛納的。姜文是最后一個發(fā)言的,他撓撓后腦勺,憋了半天,憨厚地說:“他們把我想說的全都說完了,除了表示榮幸和高興之外,我沒有別的可說的!
姜文作為2000年的金棕櫚獎角逐者和今年的評委,戛納在他的心目中,究竟是什么地位?為此,5月17日晚,記者訪問了姜文。
評委天天要打卡
一見面,姜文首先聲明:咱們就說好不談評委會內部的事。
姜文解釋說:“來之前,主席給我打了一個電話,說不是對我一個人,而是對所有人的要求,說不要對媒體談評委會內部的事。因為他們是希望結果嚴格保密的,到最后一刻才能揭開謎底。這是個游戲規(guī)則,破壞了就沒意思了。以前有人出過這樣的事,出現(xiàn)一些說法,據說來自亞洲評委。這樣就不太好吧。”
南方周末:你在戛納作為評委的主要工作是什么?
姜文:我們是長片競賽片的評委。必須把金棕櫚的這20部片子都得看完。你在把這些片子看完之余,開會之余,愛干嘛干嘛,你愛看什么就看什么,沒有規(guī)定和限制。
但是,我們每天得打卡,一個小姐拿著一小本,你得簽字表示你來了。今年評委會的主席本身是個很好的導演,生性比較自由,他對我們說:你任選時間自由看,愛一塊看就一塊看,不一塊看也行,但是得打卡。所以每天都得到那兒簽到。
在17日的采訪結束之后,18日,國內網上出現(xiàn)了關于姜文對參賽片的評價和預測,這似乎跟當日姜文那種嚴守機密的態(tài)度不太一樣,為此記者向姜文詢問了此事。
姜文:在網上看到那篇文章,我都樂了。第一,我根本沒有接受過這種采訪;第二,評委怎么可能這樣對參賽片進行評論?第三,我也沒住在文章說的那間酒店;第四,最可笑的是,20日才開始放日本片,我怎么可能在17日就發(fā)表評論?
南方周末:評委們是不是事先就看過片子?
姜文:當然不是。我們都是在盧米埃爾大廳看的,只不過評委們有一個專門的包廂。
南方周末:相信國內不少人都認為評委有特權,能提前看到片子。
姜文:戛納非常強調首映,除了在頭一天會有一場給你們媒體看的觀摩場,是不可能再有盧米埃爾大廳首映之前的放映了。而且,看片子就要有一個效果非常好的電影院,尤其是作為評委,所以我們當然是在盧米埃爾看的,要擱房間里看,那不成看DVD了?
忘了“圣殿”的感覺
南方周末:2000年是你第一次來戛納吧?那次的感覺是怎么樣的?
姜文:緊張。首映之后,各個媒體都會刊登影評,給片子打分。這些我都不敢看,他們說讀給我聽,我說可別。這個緊張一直持續(xù)到最后頒獎。我是第一次來戛納,什么都不知道。有老來這兒的人問我:你們有幾張晚上的票?我說有12張。他一下子就興奮了:你們不是金棕櫚就是大獎。我說為什么?他說:你不想想一共才幾張票?有些團一張票都沒有,他們就走了,有票的大多數(shù)是6張,你們有12張,肯定是重要獎項!嘿嘿,最后還真是這樣。
南方周末:很多國內導演都對第一次走上戛納的紅地毯印象特別深,你呢?
姜文:走紅地毯讓人難忘,不單是對中國人,對所有人都是這樣。評委里面有些美國的好萊塢的,哦,索德伯格還不算是好萊塢的,他是那種比較有獨立精神的導演,對他們來說,走紅地毯都是一種非常難忘的體驗。索德伯格導第一個片子時,才26歲,是在這得的金棕櫚,他是被戛納肯定和發(fā)現(xiàn)的一個人才。包括科波拉、斯科西斯、德尼羅這些,都是當年在這兒得獎的。金棕櫚對全世界的電影人都有非常大的影響,很多人才都是在這被發(fā)現(xiàn)和培養(yǎng)壯大的。
我曾經問過他們(組委會的人):為什么非要穿晚禮服?他們覺得,電影人通過電影節(jié)的形式,包括像紅地毯,包括像穿以前去見他們皇上時穿的、進圣殿的服裝,來表達對自己所從事的事業(yè)的自豪,也是整個西方電影界對電影從最初的技術玩具變成被供在圣殿里的藝術這個過程的敬意。
南方周末:你用了“圣殿”這樣的字眼來形容戛納?
姜文:是的,圣殿。我在戲劇學院學西方戲劇的時候,一開始就會談到,戲劇是藝術的圣殿。當時我第一次聽到“圣殿”,還不知道“圣殿”該是什么樣子的。后來人家跟我說:圣殿首先不能隨便說話,說話要注意在什么場合下說。到戛納之后,我能體會到什么是“圣殿”。除了個人的體驗,我也能感覺到西方電影工作者為了讓電影成為藝術圣殿一分子所作出的努力。
南方周末:你自己第一次走紅地毯的感覺是怎樣的?
姜文:呵呵,第一次啊,這事我有點不對。我知道這里是圣殿啊,我從戲劇學院開始就知道了,我那次就是奔圣殿去的。
放《鬼子來了》的前一天,我作為導演得到電影院去聽音響,去調到我認為合適的音量上,這是這里的規(guī)矩。在這個過程中,要選音樂,上紅地毯時放的音樂。是崔健給這片子作的曲,我就把崔健作的曲在這兒放,但這兒沒法試。所以我就告訴他們:我需要音量大到人們在一尺之外說話是聽不見的,就需要這么大聲,這是搖滾。
我上紅地毯的時候,我女兒跟我來了,她那時才3歲,不怕人,特別人來瘋,一坐上車就開始跟人比畫著“V”的手勢,下去之后,她非要拿一個綢子,要到處跟人變魔術,“啪”一聲把綢子給變沒了。她要在我們前面兩米走,還說:你們都別跟著我。那些攝影記者拍她的特別多。我老怕她走丟了,所以特別緊張。除了照顧女兒之外,我就一直在聽崔健音樂的音量。我說:這不夠大?我老想讓崔健的音樂響徹紅地毯周圍,但那聲音沒有我想象的那么大。等我發(fā)現(xiàn)這個音量讓我滿意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到頂了。我都忘了要找“圣殿”的感覺了。
南方周末:閉幕頒獎那天還得再走一次啊,這次有感覺嗎?
姜文:閉幕那天,說實在的,心里非常緊張,同時也非常得意,因為我們有12張票嘛。所以那時我是又有幾分得意,又有幾分慌張,心里在嘀咕:萬一要是沒有獎可怎么辦?所以又沒有留意到“圣殿”的感覺。
經典影片一棵草
商業(yè)電影一鍋湯
南方周末:那天評委會第一次跟記者們見面,有一個問題問你們到這邊來的心情,很多人,算是明星了吧,像梅格·瑞安……
姜文:你覺得他們都很謙虛是吧?
南方周末:是謙虛,他們反反復復地說來這是“學習”。
姜文:這幾天我跟他們接觸下來,我的感覺是,這不是他們冠冕堂皇回答記者的話,他們真是抱著學習的心態(tài)來的。你看這里這么多電影,是從全世界上千部電影中挑選出來的,容易嗎?我感到大伙真是這么種心態(tài),學習。但是學習不意味著不討論,不爭論。還得爭論,還得討論,我就喜歡看到這種爭論場面,這種東西在戛納是能碰到的。
南方周末:當天新聞發(fā)布會上,塔諾維齊讓人印象非常深刻,他對主席說:我不同意你,雖然今天是第一天,我就已經開始不同意你了。
姜文:對,別看平時評委表面上都客客氣氣,到時候會吵得非常厲害的。
南方周末:這種爭吵只在戛納有嗎?你有沒有當過沒有爭吵的評委?
姜文:沒有。這是我第三次在國外當評委,這次的情況我們就不說了吧,前兩次我們都吵得特別厲害。我們在莫斯科,我跟另外一個評委就吵得很厲害,很厲害,吵得飯都不吃。但是我覺得這才是正常的。我們來戛納那年,我注意到他們頒獎時說的話:我們很不容易作出這樣的評判,很不容易很不容易。所以我就知道他們肯定也是有過很多爭吵。
南方周末:那天兩個美國人,梅格·瑞安和索德伯格,是評委會中最謙虛的。
姜文:美國人到法國,會本能地帶著這種誠惶誠恐的感覺。我跟很多美國人聊過,我不知道他們?yōu)槭裁蠢蠒幸稽c這種感覺。比如說國內很多人吃西餐的時候,會有不知道先拿哪個后拿哪個的不知所措,其實美國人在這里也經常會有這種情況。
南方周末:但我們同時也看到,這里最惹眼的、最多的廣告牌都是美國大片的,好萊塢的明星在這里是最惹眼的。就你接觸到的美國電影人,你能否談談他們對戛納到底是一種什么心態(tài)?
姜文:那是市場的廣告,這里的市場交易需要這個。我不是美國人,我回答起來未必準,我們試著探討探討。從我?guī)状稳ッ绹蛶状蝸須W洲的經驗上看,這個問題挺有意思,值得去探討和研究。
這兩塊啊,是很微妙的關系。歐洲人仍然認為那邊是暴發(fā)戶,那邊也仍然認為這邊是老古董。包括這次戰(zhàn)爭,美國與法國的態(tài)度就很別扭。在很多方面,他們表面上互相較勁,心里面還都很在意對方。
說到戛納的事情,那外面的廣告牌都是需要錢來買的,但它們出現(xiàn)在戛納,與藝術并不矛盾。戛納非常好的就是它有很強的包容性,他們不會說:咱們金棕櫚是藝術桂冠,我就不讓你好萊塢來。但同時,也不會由于滿大街的好萊塢廣告,而減弱了金棕櫚和電影節(jié)在全世界電影人——包括好萊塢——心目中的崇高位置。
你觀察這個問題,你有可能會注意他們的言論。譬如說斯皮爾伯格這樣的人,可能他要是咱們中國的電影人,他最有可能跳出來說:什么黑澤明、伯格曼?其實恰恰相反,他們對這些大師反倒誠惶誠恐,他們知道自己的位置在哪兒。這兒沒有高和低的問題,而是他們會知道黑澤明、伯格曼的事情、費里尼的事情,他們做不了,不是這份人。
我覺得這里面歸根結底是一個對錢的態(tài)度問題。美國玩資本主義200多年了,他們能明白,錢不是一切,有很多東西是錢不能衡量的,只是錢能做很多沒有錢做不了的事,如此而已。所以不管他們能占領多少的市場,花了多少錢能買最貴的海報,但是絕對買不來金棕櫚?赡芩麄冊缇兔靼走@點了,所以兩邊的相處都很平衡。
有個問題可能是我們沒有往這方面想的。實際上很多商業(yè)片是用了經典片中的某個元素放大出來做成的。愛森斯坦在《戰(zhàn)艦波將金》里面的階梯,就被用在美國非常有名的商業(yè)片《鐵面無私》中。伯格曼片子中的很多東西,也被放大出來做成商業(yè)片。黑澤明的故事則干脆被好萊塢買去翻拍成商業(yè)片。所以我覺得,誰是商業(yè)片的營養(yǎng)、元素和母親?是經典電影。我想斯皮爾伯格也清楚,美國大的制片商也都很明白這個,所以奧斯卡需要做門面的時候,會把終身成就獎給費里尼啊、黑澤明啊,雖然他們從來沒有占領過那么大的市場。但是好萊塢知道,如果沒有這些大師的精神,沒有他們一只大螃蟹的一只爪拿來給他們拍,商業(yè)片也很難拍得好。沒有這個螃蟹就沒有這個爪。經典影片隨便拔根毛摘棵草,就能做商業(yè)電影一大鍋湯。但就像酒似的,特別濃的酒,能喝的畢竟是少數(shù),但你不能說這杯好酒沒有這瓶水的銷量大,沒有可樂的銷量大。這個酒拿一點甚至一滴,可以調成各種軟飲料,但這個酒畢竟是酒,值得人們幾十年當神話去說。這一點上可樂沒有這種資格,但它的市場是任何好酒也比不過的。我們現(xiàn)在的問題就是,可能剛剛接觸到這些,就說:什么好酒?你能賣得過這杯水嗎?這就好像偷換了主題了。
來源:南方周末 作者:風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