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抄本:相見不如懷念
文/粲然
這是一個什么都能復制和再生的年代。事隔30年,當手抄本以懷舊的 名義再版成正規(guī)出版物,除了翻滾的利潤,是否還能復制當年的激動與記憶?
在今年1月初北京圖書訂貨會上,一本《少女之心》樣書吸引了不少眼球。更吸引人的,是該書封面上以大字標注:"曾經(jīng)是受到嚴加查處的小說、大陸極富盛名的手抄本之一"。
這本"文革"期間在成千上萬人之間手手相傳,被斥之為"思想毒草"、
"文革第一淫書"的性愛小說,正式出版時共14萬字。其中重點增添、潤飾了書中女主人公的坎坷經(jīng)歷,原本中大段大段的性描寫被大幅刪除。據(jù)出版方-文華圖書發(fā)展公司經(jīng)理白士弘介紹,"(現(xiàn)在)整本書顯得很干凈"。
相信許多四十歲以上的人對這本當年盛傳的手抄本《少女之心》都印象深刻,甚至不少人當年就曾傳抄過該書。如今這個手抄本的再版引來訂貨商的矚目,除了商機的動因,對那段歷史和青春的記憶也同時激動了那些已屆中年的人們。
然而更大的新聞發(fā)生在2月14日,當情人們還沉浸在愛意繾綣的節(jié)日氣氛中時,北京各大書店接到有關方面通知,原定次日正式上架的新書《少女之心》因
"質量問題"將停止發(fā)行和一切銷售活動。
這本"新"《少女之心》在最后關頭被打入另冊,繼續(xù)它的地下歷程。一個關注該書出版老讀者風趣地說,相比起近年來借"文革文學熱"得以正式拋頭露面的其他手抄本而言,《少女之心》"猜中了開頭,卻沒有猜中這個結局。"
如果手抄本不再用"手抄"
手抄本指的是未經(jīng)過正式渠道出版、在民間私下傳抄的文學。
在中國當代,很手抄本中的文學故事,其創(chuàng)作時間是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甚至更早,但它們以"手抄本"形式廣泛流傳,卻是在"文革"后期。當時,人們曠日持久的政治激情開始減弱,需求其他的精神宣泄渠道,而"手抄本"為載體講述下里巴人式的休閑故事,逐漸勢成燎原,并形成"文革手抄本"這一特殊的文學形式。
對于文革手抄本的文學意義,文學評論家吳歡極力稱道。他認為,"文革手抄本"現(xiàn)象是一種"文學的自然解放",應該加以提倡。"類似音樂必須解放到KTV人人口頭上一樣,文學也成為人人得以參與的藝術形式。只有這樣,才能涌現(xiàn)真正的專家。"
雖然那個動亂的年代早已過去,但是,"文革手抄本",和當年穿過的服裝、朗誦過的語錄、呼喊過的口號一樣,成為一個巨大的懷舊符號。出版商和影視制作人共同推動了"文革手抄文學"又一執(zhí)熱潮。
由于《梅花黨》和《綠色尸體》改編的電視連續(xù)劇《梅花檔案》,在湖南經(jīng)視播出時,收視率最高達到40%(《還珠格格III》的收視率平均28%);《紅色少女日記》、《一只繡花鞋》、《落花夢》等"舊手抄文學"在大書店里頻頻露臉;《第二次握手》的作者張揚目前隱居湖南,著手重寫舊作,準備再次出版
手抄本似乎正以一股復蘇或再崛起的架勢席卷而來。然而"文革手抄文學"就其文學價值有多大的再版意義?許多研究者均持否定意見。社會科學研究院近代文學室研究員薩去山認為,作為通俗讀本,"文革手抄文學"的文學價值本身很少,其社會價值也不過是反映當時打破大統(tǒng)出版格局下比較自由的聲音。
針對這次《少女之心》的"叫停"風波,網(wǎng)絡上、媒體上均有人撰文稱之為"文化投機心理的破滅"。在他們看來,拿正式出版的《少女之心》"潔本""戲弄"讀者的記憶,其行為本身,就是商業(yè)與文化聯(lián)姻下的一出騙局。
再見了,"手抄"年代
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1974年-1976年短短三年間,社會上廣泛流傳的手抄本就達三百多種。7成以上的城市青年抄寫、傳閱過手抄本。
當年流傳于社會上的"手抄"文學,類型并不單一。主要分如下幾種:
第一,懸念特別強的反特題材小說,代表作:《一只繡花鞋》、《綠色尸體》、《火葬廠的秘密》;第二,社會題材小說,代表作:《第二次握手》;第三,意識流題材小說,代表作:《波動》;第四,大膽暴露的性愛小說,代表作《少女之心》。
這些手抄小說,大都遠離政治,遠離社會現(xiàn)實,創(chuàng)作者水平也參差不齊。但是,也恰恰因為手抄本"俚語式"的說故事方式,使其文本在民間偶然的流傳具有了必然的社會因素。
《一只繡花鞋》是張寶瑞的代表作,這部以反特為題材的懸疑小說曾被今人戲稱為"'文革'暢銷小說(地下類)"。創(chuàng)作過十幾部"手抄本"小說的張寶瑞回憶說,當年,他坐在鍋爐邊,映著熊熊爐火,對圍坐在周圍的工友們"信口開河",促成了這些小說的"誕生"。上了十年夜班,十年來所說的故事也隨著口口轉述傳播開來。
上世紀70年代初的某一天,張寶瑞把自己謄寫在技術用紙上的小說成捆扎起來,用報紙里三層外三層包好,交到去西北參軍的表哥手中。后來,他又先后讓內(nèi)蒙古插隊的哥哥、分散到各地下鄉(xiāng)學習的同學,把他所寫的"手抄本"文學帶到東南西北。
張寶瑞說,這些從自己手中流傳出去的文字均沒有署名,只想讓更多的人看到自己的東西,這已經(jīng)很幸福了。有幾次風聲緊時,他雖然把自己手中殘留的一些手抄稿丟進火爐里,但還會懷著僥幸的心理,想象它們長著腳,已經(jīng)跑到八千里外別人的嘴上。
事后證明,正是張寶瑞這種"有意識"的傳播,使他所創(chuàng)作的小說在全國更廣泛的范圍內(nèi)被保留下來。
當時的年輕人們以獲得比別人更多的"手抄本"為榮,他們夜里打著手電躲在被窩里偷偷傳看,用隨手可得的馬糞紅紙憤筆謄寫,在路邊墻角賊頭賊腦地"接頭交易"。每個人都成了"手抄本"的自發(fā)創(chuàng)作者和推廣者。
去年,文化藝術出版了《"文革"手抄本文存-暗流》,把"文革"時期流傳很廣的手抄本短篇小說匯集成冊。出版社為這9篇小說尋找其真正的作者,卻毫無音信。據(jù)知情者分析,大概是由于這幾個小說傳抄過程中早已"脫胎換骨、面目全非",所以成了名副其實由民間集體創(chuàng)作的小說。最終,連閱讀者也無法分辨,他們最念念不忘的"手抄本"故事,究竟是從別人那里借閱而得的,還是被自己添枝加葉后流傳出去的。
可以肯定的是,再版的"文革手抄本"已不可能再現(xiàn)它當年肆意傳播的歷史激情。它們也許仍在記憶中繼續(xù)繁榮昌盛;而以"手抄本"為載體的文學,則將因日漸寬松的社會環(huán)境和網(wǎng)絡等現(xiàn)代載體的興起而逐漸衰落下去,成為永遠的往事。
(摘自《中國新聞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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