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尋找“墜落”的“飛虎”

　　中國新聞周刊記者/李靜

　　發(fā)于2022.5.30總第1045期《中國新聞周刊》

　　還好只是虛驚一場。5月15日下午3點，被媒體和公眾關(guān)注了數(shù)天的最后一批“私入”蒼山失聯(lián)者被救援人員找到。共13人的小隊，全部安全撤離、下山。他們此行是為了尋找一架“二戰(zhàn)”期間“駝峰航線”上的失事飛機——“中國航空公司60號”(CNAC#60)，以及飛機上的遇難飛行員遺骸。

　　在所有版本的報道里，都隱約浮現(xiàn)一個名叫庫里斯的美國探險家身影，CNAC#60的準確墜機地點在他留下的資料里有坐標描述。此次13人小隊的領(lǐng)隊、“老兵回家”項目發(fā)起人孫春龍發(fā)布的文章中記載：2011年6月，美國探險家?guī)炖锼?，最終在位于云南大理蒼山的馬龍峰下，找到了墜機的詳細地點，但抵達現(xiàn)場那天，突然下起大雨，尋找被迫中止。

　　如今生活在美國亞利桑那州布拉德肖山區(qū)的克萊頓·庫里斯(Clayton Kuhles)對10多年前那次中國之行還記憶猶新，在他尋找美國“飛虎隊”墜機殘骸的20年里，他已經(jīng)找到27架墜機，有279名失蹤人員確認了下落。尋找“60號”是他印象最深的探險之一。因為在他國的深山密林里，他“從未被當?shù)厝巳绱松拼徒邮堋?。庫里斯對《中國新聞周刊》回憶，在云南一路上遇到的中國人，對他都非常友好和熱情，得知庫里斯來搜尋曾?jīng)幫助中國抗戰(zhàn)的“飛虎隊”，“他們盡一切可能幫助搜尋”。

　　但互聯(lián)網(wǎng)上對庫里斯那段經(jīng)歷的記錄，并不十分準確。“我到達了CNAC#60的墜機現(xiàn)場，找到了飛機，憑借飛機的序列號清楚地辨認出了殘骸?！睅炖锼购V定地對《中國新聞周刊》說，沒有繼續(xù)挖掘、搜尋飛行員遺骸，另有原因。

　　尋找“60號”

　　扒開濃密的灌木，順著布滿大小碎石的小路爬上山脊，再滑下一個陡峭的斜坡，一片散落著金屬碎片的空地出現(xiàn)在庫里斯面前。因為暴雨和險峻的道路，他的搜尋已經(jīng)失敗過兩次，第三次在經(jīng)過數(shù)個日夜的攀爬、露營后，庫里斯和當?shù)叵驅(qū)ЫK于找到了他尋覓已久的“60號”。

　　機翼、螺旋槳和發(fā)動機等大塊殘骸早已消失，那些小塊碎片夾雜在大片巖石中間，一直延伸到巖石下面的小溪。當年飛機墜毀時巨大的沖擊力使大部分機體深深扎進大地，1950年，蒼山地區(qū)的一次大地震又使大量山體滑坡落下的巨石和碎巖覆蓋上來。庫里斯的金屬探測器顯示，許多大塊金屬被深埋在地下0.5英里(約800米)之處。

　　此次云南之行，庫里斯的委托人和11年后中國的13人小隊一樣——“60號”副駕駛詹姆斯的堂弟羅伯特·L·威利特(Robert L. Willett)。羅伯特將手中所有關(guān)于“60號”的資料都發(fā)給了庫里斯，其中包括一些鮮為人知的細節(jié)，對他說，自己與詹姆斯從小一起長大，暮年的愿望就是能找到詹姆斯的遺體，把他帶回家鄉(xiāng)，安葬在數(shù)十年前詹姆斯父母就已為他立好的墓碑之下，那上面寫著：親愛的兒子，你離開我們太早了。

　　記憶需要追尋到遙遠的1942年，那時，中國被日軍切斷了滇緬公路，為了運送國際援華物資，時任美國總統(tǒng)羅斯福接受了當時在中國擔任飛行教官的陳納德的建議，開辟中印空中航線，從援助英國的戰(zhàn)略物資中劃出100架戰(zhàn)斗機，招募了數(shù)百名美國志愿抗日青年到昆明，其中就有時年21歲的詹姆斯。

　　那些美國援助的飛機，機頭畫著帶有翅膀的老虎隊標和鯊魚隊標，被當?shù)氐睦习傩沼H切地稱為“飛虎隊”。中印空中航線是一條從喜馬拉雅山脈和緬甸茂密叢林上空開辟出的航線，當時美軍各主力運輸機機型的最大爬升高度都沒有超過這條山脈，只能從喜馬拉雅山南面一個山麓凹進去的缺口穿過，“駝峰”由此得名。這條航線氣候惡劣多變，強氣流、低氣壓經(jīng)常交替出現(xiàn)，許多飛機被吹離航線數(shù)英里，在找到降落地點之前就耗盡了燃料，或被強風刮撞到山上，或由于飛機表面過度結(jié)冰而失速，從空中墜落。

　　駝峰航線的運輸單位由美軍一個陸軍總隊和中國航空公司組成，彼時的中國航空公司，是跟美國泛美航空公司合資經(jīng)營的一家公司，飛行員一般都是美國人。

　　1942年11月17日，詹姆斯作為副駕駛和飛行員約翰以及一位中國報務(wù)員一起登上了“中國航空公司60號”，他們的飛機上裝滿了錫錠，目的地是印度汀江。飛離昆明1小時后，“60號”飛行員約翰與向東飛行的中航飛行員羅伯遜通話說，“60號”已經(jīng)結(jié)冰嚴重，他問羅伯遜，偏南的航線是不是情況好一些？羅伯遜剛剛飛過駝峰航線以南的“查理航線”，他回答說，“查理航線”情況不錯，沒有看到日本鬼子。這是“60號”留下的最后一次無線電信號，之后它消失在了電波中，杳無音訊。

　　庫里斯推測，機上載有大量錫錠本來就很重，機身又嚴重結(jié)冰，“60號”的飛行員約翰很有可能在通話后轉(zhuǎn)向了西南，試圖到達“查理航線”。庫里斯在地圖上畫出了駝峰航線和查理航線，通過計算，推斷出蒼山或蒼山以南的某地，就是他開始尋找“60號”最合理地點。

　　在那之后，庫里斯四處尋找歷史資料和當事人，詢問消息，一位名叫克拉克的前美軍“二戰(zhàn)”飛行員印證了他的猜測?？死嘶貞?，自己當年在飛躍駝峰航線時，曾在蒼山西側(cè)很高的地方看到了一架飛機殘骸，就在峰頂下面一點的山脊處，林木線之上，所以他能清晰地看到，緯度與大理古城差不多，稍微偏南。他描述的飛機殘骸的位置，正是庫里斯在地圖上標出的“60號”可能穿過蒼山的區(qū)域?？死擞浀?，墜毀的飛機像是C-47運輸機，這也正是“60號”的機型。

　　經(jīng)過詳細的調(diào)研，“60號”的方位基本確定，庫里斯的搜尋經(jīng)費也終于到位。庫里斯告訴《中國新聞周刊》，20年來對美軍駝峰墜毀飛機的搜尋都由他自籌經(jīng)費，美國政府和軍方從未提供任何經(jīng)費支持。平均一趟為期2個月的搜尋，花費大約為15000美元。搜尋“60號”，經(jīng)費來自與歷史上的CNAC(中國航空公司)幾個相關(guān)協(xié)會和委托人羅伯特·L·威利特家族的捐贈。

　　2011年9月，庫里斯出發(fā)了。第一步是在大理先找一個會英語的登山向?qū)?，這么多年，庫里斯在美國都是一個人行動，到了搜尋墜毀飛機的當?shù)?，再聘請會英語的向?qū)Ш透煜さ匦蔚漠數(shù)卮迕瘛?/p>

　　在蒼山西側(cè)的幾個小村莊，庫里斯挨村詢問，很快找到了7位村民，他們都知道1942年底在山上墜毀了一架飛機，對于墜機地點的描述，幾乎與前飛行員克拉克一致。其中兩位對飛機墜毀情況相當了解，一個村民對庫里斯說，1942年底，他的父親上山打獵時，親眼看到一架飛機以非常陡峭的角度盤旋下墜，在向下墜落的過程中，飛機不斷有東西掉下來，要么是飛機在解體，要么是在扔下貨物。最終，它向山體俯沖而去，墜毀在峰頂下的山脊上。另一位村民，上山采藥時看到了被烏鴉盤旋的飛機殘骸和兩三具尸骨，他注意到，那些尸骨的體格明顯比云南當?shù)厝烁叽?。還有人曾在河床上看到變形的錫錠，后來春天上漲的河水把這些錫錠沖去了下游，被雜草覆蓋。

　　找到墜機地點前，庫里斯基本已經(jīng)確定，這就是他要尋找的“中國航空公司60號”。換過兩撥當?shù)卮迕竦南驅(qū)Ш螅?0天內(nèi)第三次進山搜尋時，庫里斯終于拼上了最后一塊拼圖——到達墜機地點，那些機身碎片雖然殘破凌亂，但他在其中一塊殘片上辨認出了飛機的序列號。

　　現(xiàn)場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人類骸骨，庫里斯告訴《中國新聞周刊》，骸骨的去向有兩種可能。蒼山西側(cè)村里的老一輩對自己的子女講過，那個年代，中國人對飛虎隊抱著極大的感恩之心，他們懂得，這些美國年輕人來中國參戰(zhàn)是為了幫助中國人，那么，有一天他們犧牲了，不能讓他們暴露于荒野。村里有傳言，有位獵人收集了犧牲戰(zhàn)士的尸骨，找了一處僻靜之地將他們埋葬了，但是這種說法沒有得到確切證實。還有一種可能——由于陡峭的地形、水力侵蝕和1950年地震的影響，這些尸骨埋進了墜機殘骸周圍的大地深處。

　　庫里斯告訴《中國新聞周刊》，要證實兩種可能性，要么需要大中型機械進行挖掘，要么需要花費大量時間和人力、物力大規(guī)模尋找，而當時，他的捐贈資金已經(jīng)用完。他將兩種可能都通報給了委托人羅伯特·L·威利特，他們沒能籌集到更多資金，商量之后，對“60號”的搜尋就停在了這一步。

　　回到美國后，庫里斯聽說有中國團隊要去尋找“60號”，他表達過帶路、一起參與的意愿，但同樣因為資金問題，最后不了了之?！叭绻茉倩I集到尋找遺體的資金，我隨時愿意回到蒼山，繼續(xù)尋找詹姆斯?！?庫里斯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飛躍“駝峰”

　　踏上尋找墜落在駝峰的美軍戰(zhàn)機之路，在庫里斯看來只是偶然。庫里斯出生于上世紀50年代中期，從小和家人生活在科羅拉多州的落基山脈。成年后，他在登山和越野探險中度過了大部分業(yè)余時光，登過了幾乎所有大洲的主要山脈。當人生進入下半程，他開始重新思考登山這件事，“我真的需要為我的登山、探險找到一個更有價值和意義的目的?！睅炖锼拐f。

　　轉(zhuǎn)機很快就來了。2002年，他在緬甸攀登開卡博峰時，聽到一個搬運工說，在他即將到達的下一站不遠處，有架墜毀的無名飛機，在好奇心驅(qū)使下，庫里斯跟著對方前去，想要探個究竟。在一個巖石峽谷里，他看到了一架“C-47”粉碎性的殘骸，“這像是‘二戰(zhàn)’時期的”，庫里斯琢磨，他取下一些數(shù)據(jù)板，盡可能地記錄了殘骸的情況，把資料帶到了當時位于仰光的美國大使館。使館人員在鑒定后告訴庫里斯，他很可能找到了“二戰(zhàn)”期間在知名的駝峰航線上因墜毀而失蹤的美軍飛機。那時，庫里斯還從未聽說過駝峰二字。

　　回到美國后，庫里斯找來了所有有關(guān)駝峰航線的資料，去參加駝峰老飛行員的年度團聚活動，聽他們講述那些悲愴的駝峰飛行故事，老兵們提到當年伙伴們一去不返，談到食堂空掉的那些椅子時，仍然會悲傷惆悵。

　　駝峰航線是世界戰(zhàn)爭空運史上持續(xù)時間最長、條件最艱苦、付出代價最大的空運航線之一。1942年5月至1945年8月，駝峰航線運輸戰(zhàn)略物資80多萬噸，根據(jù)美國國防部公布的數(shù)字，在這條航線上有超過500架美國飛機和1200名人員失蹤。在長達800余公里的深山峽谷、雪峰冰川間，一路上都散落著這些飛機碎片，在天氣晴好的日子里，這些鋁片會在陽光照射下爍爍發(fā)光。老兵們告訴庫里斯，天氣晴朗時，我們完全可以沿著戰(zhàn)友墜機碎片的反光飛行，它們就像犧牲的戰(zhàn)友給后人的導(dǎo)航，人們給這條灑滿戰(zhàn)友飛機殘骸的山谷取了個金屬般冰冷的名字——鋁谷。

　　那些“墜落”在山谷的飛機和年輕人，相當一部分未被找回，被標記為MIA(Missing in action)，意為在行動中失蹤。庫里斯認為這不應(yīng)該，“他們拋下親人遠赴異國為和平而戰(zhàn)，應(yīng)該有人去找他們，要找到他們的下落，給他們留在家鄉(xiāng)苦苦等待的親人一個交代?！?/p>

　　2003年，他回到緬甸，將前一年發(fā)現(xiàn)的飛機殘骸周圍的骸骨、個人物品和印有飛機型號、序列號、制造日期的飛機數(shù)據(jù)板收集起來，送到了美國大使館。后者被轉(zhuǎn)移到JPAC(戰(zhàn)俘/戰(zhàn)斗失蹤人員聯(lián)合核查司令部)的法醫(yī)實驗室，個人物品和飛行員遺骸在經(jīng)過DNA鑒定后，移交給了飛行員家屬，由家屬帶回家鄉(xiāng)安葬。庫里斯參加了其中一位飛行員遲來60年的葬禮，飛行員的家屬對庫里斯說：“60年了，我們一直在等他回家。”這句話讓他極為觸動，從此，庫里斯決心專門研究前中緬印戰(zhàn)區(qū)及駝峰航線，繼續(xù)搜尋MIA駝峰墜機。

　　在之后的20年，庫里斯經(jīng)常收到駝峰航線失蹤飛行員家屬的委托。每一次，他都會先仔細研究與失蹤飛機相關(guān)的所有事故檔案報告，尋找有用的線索，例如當時批準的飛行路線、飛機的飛行高度、天氣狀況以及飛機的無線電通信記錄。把所有信息考慮進去，再加上庫里斯多年的實地經(jīng)驗，直覺就能幫助他擬定搜索區(qū)域。一旦初步研究階段完成，他就前往計劃搜索的區(qū)域，走訪當?shù)卮迕瘛Ｔ诖罅孔咴L中，總會遇到了解飛機墜毀情況的村民或獵人，他再將這些人聘為當?shù)叵驅(qū)?，去尋找殘骸。截至今?月，庫里斯已經(jīng)找到了27架飛機殘骸，279名失蹤人員因此而確定下落。

　　其中最知名的，大概要數(shù)2017年的“尤金回家”。這一年6月，美國佐治亞州政府為當年的“飛虎隊”成員、美國空軍第十四航空大隊上尉羅伯特·尤金(Robert Eugene Oxford)，在他的家鄉(xiāng)“Concord”舉行隆重的葬禮。葬禮上，美國空軍戰(zhàn)機編隊飛越墓地上空，儀仗隊鳴槍，向尤金致敬。那一天，只有不到400位居民的“Concord”小城，涌入了200多位華人，他們聞訊專程從周圍的各個城市趕來，送別為中國抗戰(zhàn)而犧牲的尤金最后一程。華人對這段歷史的銘記，也是讓庫里斯最感慨的事情之一。

　　要說二十年來有沒有什么遺憾，庫里斯說，美國政府和退伍軍人組織從未對他的MIA搜尋項目提供任何有意義的支持，“他們從來沒有捐過一美元來資助對這些失蹤人員的搜索……這個項目本來對他們來說應(yīng)該是最重要的。”

　　2006年，庫里斯就在印度的叢林深處發(fā)現(xiàn)了尤金的遺骸和他所駕駛的“Hot as Hell”B-24解放者轟炸機。但當他回國提交報告敦促有關(guān)方面采取行動，卻發(fā)現(xiàn)軍方雖有部門專門處理MIA，實際效率卻很低下，在差不多漫長的10年后，DNA比對才完成，尤金的身份才得已確認。

　　如今，已經(jīng)年近70的庫里斯還在獨自支撐著搜索“駝峰”墜機的項目，去年12月，他剛剛?cè)ミ^印緬邊境，找到一架1945年從昆明飛往印度賈布瓦(Chabua)途中墜毀的C-46運輸機，機上載有13人。今年秋天，他計劃再次前往，去尋找那些消失在歷史煙塵里的年輕面孔。他看過一本名為《鋁跡》(The Aluminum Trail)的書，作者奇克·馬爾斯·奎因是“飛虎隊”遺孀，自她的丈夫1945年2月駕機運送汽油前往昆明途中失蹤，她調(diào)研駝峰航線上的失事飛機40余年之久，這本書給了庫里斯很大幫助。除了那些詳細的飛行信息，他至今記得書中收錄的一位母親寫的詩：“吾兒安在？吾愿傾一生換一知！是否使命榮達，安赴樂土？或仍盤桓天竺，游蕩山林……”庫里斯對《中國新聞周刊》說，“他們的家人需要答案，我會繼續(xù)下去，直到有一天力有不逮為止?！?/p>

　　《中國新聞周刊》2022年第19期

　　聲明：刊用《中國新聞周刊》稿件務(wù)經(jīng)書面授權(quán)